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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達的歌,在音樂和文學上的意義和價值   簡上仁


 


   


    陳達是台灣民族音樂史上,一位傑出的民歌瑰寶。年輕時,棄農好歌,被視為不務正業。二十九歲,因重病而行動不便,但他仍以堅強毅力和熱情,步履闌珊,行遍恆春各地,為村民歌唱。在當時,雖然嬴得喝釆和感動,但依然只是一般人眼中的「賣藝乞丐」。1967年,被音樂家許常惠和史惟亮發掘並公諸於世之後,才引起外界注目。1970年代,因台灣鄉土意識的興起,他才被藝文界所推崇,成為象徵台灣鄉土音樂的代表人物。


    陳達的奮鬥史固然吸引人,但更能奠立陳達在台灣音樂史上地位的,是他獨特的唱腔、承繼傳統又具原創精神的恆春民歌,以及他以當地人事物為素材的即興詩篇。這些在民族音樂和民間文學上都有不凡的成就。這篇文章,以筆者與陳達相處時所採錄的資料為基礎,以民族音樂學上「雙重音樂能力bimusicality」的觀念,深入探討陳達的歌,及他的歌在音樂和文學上的意義和價值


 


【關鍵字】


陳達、台灣民謠、恆春民歌,民族音樂學、台灣民間文學


 


前言


陳達是恆春地區最具代表性的民歌手。1967年,被音樂家許常惠和史惟發掘並公諸於世之後,才引起外界注目。1970年代,因台灣鄉土意識的抬頭,他成為象徵台灣鄉土音樂的代表人物。可惜却在1981年,於過馬路時被汽車撞斃,享年76


       


1966年,筆者進入大學唸書,開始興趣於台灣傳統民歌,當時是陳達演唱會的忠實聽眾,欣賞他的歌聲和歌裡的故事。1971年,開始收集整理他的音樂和歌詞。在進入他的民歌世界之後,也漸漸地想進一步去認識陳達這個人的人生、他與恆春民歌之間的關係,及他如何能把民歌唱得這麼動人的原因。自1978年,筆者第一次到恆春去拜訪這位遊唱詩人-陳達,迄今也已滿20個年頭了。過去,筆者雖曾為陳達寫些散文或雜記,也寫過紀念歌曲,但從未以學術研究的方法為他和他的歌,作深入的探討。四月十一日,又到了陳達的逝世紀念日,筆者寫這篇研究報告,一方面是聊表對他的懷思;更重要的是,希望再一次明確的肯定陳達的歌在音樂和文學上的成就與貢獻。


 


關於田野調查過程和研究結果的書寫方式,約在1970年代之前,大多數的音樂文化研究者都秉持著「不得置身其中,必須絕對『理性、客觀』」的觀念來撰述。然而,近代以來,許多民族音樂學者已更清楚地意識到音樂是一種蘊藏著「感性」質素的文化;而研究者以主觀價值判斷去論述似乎是無法避免的,所謂「絕對客觀」的研究與論述,是不太可能存在的。有些研究者,甚至有感於過去的書寫方法太過執著於科學性,大多偏向同質的、結構的和說明的制式化方式,缺乏人性與自省的一面。因此,漸漸地有些學者也採用以描述技法為主的民族誌(ethnography)書寫方式,來記錄音樂演奏的人、事、時、地和背景脈絡(如,McLeod and Herndon 1980, Stone 1982);[1] 或記錄研究者與被研究者的互動關係(如,Shelemay 1991);[2] 或記錄研究者如何認識一種音樂文化的田野調查過程(如,Kisliuk 1998)。[3] 這一類的詮釋手法,又稱為自省(reflexivity)的研究(Bruner 1986)。[4] 事實上,傳統式的書寫方式仍有其學術上的意義和價值,但描述式的方式却有真實和感性的一面。在此二種書寫方式之間,個人認為如果論述的內容是事或物時,仍以前者為佳;但研究的目的是以「人」為對象時,後者更能刻劃出音樂家個人的思想、觀念和行為,及其與社會、文化之間的關係;也較能描繪出音樂家的個人情感、創作思維、表演動機等人性的一面。因此,這一篇研究報告,筆者將傾向採用描寫式的書寫方法作為撰述的基礎。


 


另外,在研究方法上,筆者除了將應用胡德(Mantle Hood)和提頓(Jeff Todd Titon)所提出的「雙重音樂能力(bi-musicality)」的見解,[5] 也將藉用梅里姆(Alan P. Merriam)對音樂文化所提的「觀念(concepts)、行為(behavior)與聲音(sound)」三分模式,[6] 及賴斯(Timothy Rice)所提的「歷史的建構(historical construction)、社會的維護(social maintenance)及個人的創造和體驗(individual creation and experience)」三個面向模式作為研究和思考的理論根基。[7] 至於研究材料方面,筆者將以197881年間,筆者和他相處所得的紀錄和經驗作為基本素材,再加上一些文獻的参考。總之,這篇報告將應用以上所提的撰述方式、研究方法及基本素材,來談論陳達的成長與學習恆春民歌的過程;他在生命過程中的際遇,對他的創作和演唱的影響;他在恆春地區及台灣社會所扮演的角色和所處地位;及他所唱的歌在音樂和文學上的意義與價值。


 


一、第一次的認識


1978年夏天,筆者第一次到恆春鎮去拜訪陳達,車子穿入狹小的沙尾路不久,便抵達他勉強可以棲身的小破屋。一下車,就聽到由屋裡飄送出一縷帶著幾分淒涼的琴聲。那時,陳達正撫弄著他心愛的月琴,哼著「思想起」的曲調。一隻棕黃色的小花狗,兩眼惺忪地趴在門前的空地。在早上和暖的陽光下,筆者看到的是一幅「孤單老人、月琴和小狗」的畫面。筆者不想打斷他正沈醉在自己音樂裡的情緒,站在門外約二公尺的地方,欣賞他的歌聲。而他,早己知道有陌生人在旁邊,但他毫不在意,仍然一段接一段,唱著他想唱的歌。等他好像就要停下來休息,筆者走近他身旁,禮貌的向他打招呼:「阿達伯仔,來拜訪您。」陳達只是微微點個頭,仍然繼續撥著月琴唱著他的「思想起」。這就是陳達,唱歌時帶著自信、傲氣和完全投入的神情,不理人,但却吸引人。


 


終於,他請筆者進入屋內坐下。一進門,正面牆上掛著的是神像和祖先牌位,牌位下方是一張四方形的桌子,桌上七零八亂堆置著茶具、日用品及一台老舊的手提式收錄音機。兩邊牆上則掛滿紀念照、獎牌及歌唱比賽的優勝錦標,新舊雜陳、琳瑯滿目。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與蔣經國先生合照的彩色相片。[8] 陳達強調:


 


「這是1973年,我去台北時,在台北市長張豊緒作東的宴會上所拍攝的。當時,我還特別為蔣經國唱了幾段祝他政躬康泰的詩歌。」


 


陳達一直以此歷史性鏡頭為榮,並視此照片為珍寶。牆壁上這些紀念物及它們背後所蘊含的得意事蹟,就是他晚年的精神食糧了。


 


二、陳達的學習及我跟他的學習


「您什麼時候開始學習彈月琴、唱民歌?是怎麼學習的,過程如何?」。陳達說:[9]


 


「我們家,兄弟姊妹共有八人,我上有四個阿兄三個阿姊,我最小。大哥陳户、四哥陳非龍都是我們村子裡的歌唱高手。我大兄大我二十幾歲,小時候我就崇拜他,一切聽他的,也模仿他。阮大兄能自彈月琴唱民歌,尤其擅長『牛尾絆』。平時,我觀察他的彈唱方法,當他到田裡工作或睡午覺的時候,我就取下他掛在牆上的月琴,躲到無人之處,偷偷習唱練琴。有時,我也在村上或鄰村去觀摩長輩所唱的各種恆春民歌曲調。另外,我在十二歲左右,曾投靠嫁到台東卑南的二姊,在那兒工作,一直到十七歲才回恆春。當時,也許多恆春同鄉前往台東謀生。大家在工作之餘,喜歡唱恆春民歌來抒解思鄉之愁,如「恆春調」「思想起」等。那段時間,我也學習一些故鄉恆春的民歌曲調和唱法。就這樣,一點一滴的累積了我彈唱恆春民歌的基礎。」


 


陳達沒上過學,也不識字。他就靠著努力和天份,以耳濡目染,口傳的方式,學會這些恆春民歌。


「小時候,父母親教你唱歌嗎?」,陳達說:


 


「父親很少,母親有空時會教我們小孩子唱歌。我母親歌聲不錯,她說她有我外祖母的遺傳。我外祖母是『伽儡仔』,[10] 教母親唱很多原住民的曲調。有些曲調後來還被填上福佬話的歌詞,像「恆春調」、「草螟弄雞公」都是。」[11]


 


事實上,在陳達咏唱他長篇的敘述詩歌時,偶爾也會用上這二個曲調。筆者請教他,為什麼能把恆春民歌唱得這麼吸引人。他一直強調要多聽、多練習、多思考。也就是要多聽別人怎麼唱,吸收人家的優點;要不斷的自我練習彈唱,熟能生巧,巧後才能生變:也要多思考,要想想怎麼彈唱才與眾不同,別具特色,吸引人。


 


「您現場演唱時,總是比別的歌手感動聽眾,為什麼?」陳達認真的說:「歌聲好的歌手很多,但要用拼生命的精神唱歌才能感動人。」[12]


 


        19788月,筆者捉住機會,與陳達學習了五天彈月琴和唱恆春民歌。事前,筆者自己先作了一些功課,如:多聽他的錄音帶習唱,了解月琴的特性和基本彈奏方法等。他教唱方法很呆板,但很紮實,沒有理論,也不講為什麼要這麼唱的原因。他唱一句,要筆者跟著他唱一句,就這樣學會「思想起」「恆春調」「四季春」「牛尾絆」等幾首他的唱腔形式的恆春民歌。但在幾個旋律起落較大、或特殊習慣音型的地方,如「四季春」的 下降完全五度perfect 5th down、「牛尾絆」的 躍進高八度major 8th up,及「思想起」的 習慣音型。陳達就會不厭其煩,教到筆者學會基本要領。陳達很驚訝,為什麼筆者學唱歌和學彈月琴的速度比別人快。我沒告訴他,筆者事前己認真作了自我學習和預備,而且我有彈吉他的底子。第五天,陳達告訴筆者:[13]


 


「你出師啊啦,你不用再學了。當然,要把恆春民歌唱得吸引人,還要花上一些時間。有些技巧和個人的風格,我也沒辦法教你。那須要你自己不斷地揣摩和練習,一段時間後就會漸漸進入狀況。不過,還有一點更重要的是,你不能老唱別人編寫的歌詞,好的民歌手必需要唱自已所編寫的歌詞才行啊!」


       


五天的學習,很短。但筆者體會到作為一位民歌手應有的敬業態度。對筆者從事演唱及歌曲創作也有相當大的幫助。尤其,在其後筆者繼續觀察他的過程中,更能了解為什麼他唱歌時為什麼會如此地自信、專注?為什麼他有其他歌手所沒有的魅力?為什麼陳達的歌有值得研究的意義和價值。


 


三、陳達的走唱生涯


1978年,是筆者和陳達見面較為頻繁的一年,筆者深入探討他的生平、軼聞及歌唱生涯的心路歷程,也錄下不少他唱的歌。


 


陳達不唱歌時雖也打些零工,但在陳氏家族裡認為他是一位好吃懶做,沒出息的男人,整天只想唱歌,不願下田工作。[14] 陳達的想法則是:「家族裡男人很多,田地有人耕作就好,玩音樂,唱歌應該也可以賺到錢吧!」。筆者也好奇的問:「在舊農社會時,不下田工作如何維生?」陳達又說:[15]


 


「我在正式走上歌唱生涯之前,為了維生,也曾學過「噴古吹(嗩吶)」,参與古吹陣到處去為人出殯送葬或婚禮場合凑熱鬧,以賺小錢餬口。後來,我利用年俗節慶活動在眾人之前演唱,獲得不小掌聲和鼓勵,讓我產生以歌唱為業的信心。漸漸地,到處為人唱歌就成為我收入的主要來源了。」


 


舊農業社時代的恆春地區,沒有太多娛樂,唱歌成為年俗節慶、迎神賽會或婚嫁祝壽中最佳的娛樂活動。因此,能彈能唱的歌手往往被視為村子裡的風雲人物。二十歲(1925)那年,陳達第一次在此場合嶄露頭角,[16] 此後逐漸建立起他傑出歌手的聲望。


 


在走唱生涯中陳達常利用年節或大戶人家的長輩祝壽,去獻唱賺取小費;也經常接受邀請演唱;甚至主動在樹底下為田裡耕作的人或到廟宇廣埕為民眾唱歌。出生滿州鄉的鍾明昆(1935生)回憶說:他幼年時,陳達經常揹著月琴從恆春走路到滿州來唱歌賺錢(約要二個多小時)。鍾氏母親喜歡也很會唱恆春民歌。因此每到逢年過節就請陳達到家裡唱歌,並邀請附近鄰居一起來欣賞。每次,他母親都會給陳達一個大紅包,以表謝意。[17]


 


在二十九歲那年(1934),陳達不幸因腦中風而導致右眼幾乎盲目,左眼弱視,嘴巴歪斜,手脚也不巧。生理上的缺陷造成他心理上的自卑與畏縮。所幸,身心的重創並沒打倒陳達喜愛唱歌的熱勁。行動雖然較為不便,但再遠的路,摆著脚,他仍然不放棄每一個為人演唱的機會。[18] 從此,展開他一生半職業的歌唱生涯。一直相當崇拜陳達的朱丁順(1928生)追憶起他十幾歲時,對陳達的印象是:[19]


 


「那時他行動不是十分方便,但他還是揹著月琴慢慢地走到我們村落來。陳達有時坐在樹底下,有時在曬穀埕,就和老人們對唱起來。許多人被陳達歌聲感動又看他體弱貧困,就自動解囊或提供蕃薯等雜糧來支助他。」


       


陳達因腦中風而傷及眼睛及手脚,對他而言是極大的不幸。但因此,使他在二次大戰爆發時,免於被日本政府(日本於1895-1945統治台灣)徵召上戰場,躲過不幸戰亡沙場的可能;[20] 但也因此,成為他只喜愛歌唱而不喜歡下田工作的另一個合理的理由。另外,由於行動的不便,使他的活動範圍侷限在恆春地區,偶爾也只延伸到台東一帶,這讓他的音樂不受到西方音樂和城市文化的影響,保存著較傳統的恆春民歌特質。因此,若從較不人性的角度而言,陳達的不幸,却是維護和發揚台灣本土音樂文化的大幸。


 


四、陳達的即興創作


        197812月,應中視蓬萊仙島製作單位的邀請,筆者帶著陳達從台灣最南端的恆春搭車北上,赴最北部的台北参加「立委選舉開票之夜」電視特別節目演出。為了讓陳達感受一下當時台灣的新建設成果,筆者安排搭乘剛啟用的高速公路「國光號」快車北上。在車上,筆者體會到陳達於任何時間、地點,任何人、事、物都可取其為民歌素材的本領。當他聽完了筆者對高速公路和國光號巴士所作的介紹之後,想了想,就押著韻告訴筆者:「咱來吟詩唱民謠,按呢車頂較 無聊。」。然後,就蠶吐絲一般,陳達的即興詩篇,不斷地吟唱而出。


然而,由於花在車上的時間約有四個多小時,我倆對答內容十分繁雜,以下僅節錄其中的一部份以作為参考:


陳達看了看窗外的景色及美侖美奐的高速公路,於是就開始又唸又唱了起來。一方面贊揚政府的德政,經濟進步神速,蓋了一條暢通南北的高速公路;同時也描述國光號車內的景況:[21]


        1. 國家進步真驚人,高速公路美咚咚;


       一車欲坐五十人,坐著心情真輕鬆。


2. 高速公路真正好,南北方便好


       經濟進步差不多,天頂仙境無較好。


       


        二個半小時過後,當巴士快到中途休息站時,車上服務小姐宣佈休息十分鐘。陳達馬上又順著服務小姐的話,唱著有趣的歌來:


        快車行著攏 抖,脚手 冷也 燒;


男女談情直直笑,休睏十分欲放尿。


 


        十分過後,我買了橘子及蔴糬當我們的點心。當時,筆者捉住了練習即興咏唱的機會,把利用休息時準備好的歌詞,用「恆春調」唱給陳達聽,請他指導:


        我買柑子佮蔴糬,柑仔吃了嘴甜甜;


蔴糬吃著黏嘴齒,希望(您)二項攏愜意。


 


        陳達驚訝筆者也能即興唱上一段,用高興的語氣對筆者說:「我就說你已經出師啊啦!」。其實,筆者是花了將近十分鐘才幸運的擠出這四句歌詞來。我想,陳達一定是用幾萬次的十分鐘的練習和累積,才有今天的功力。筆者問他:「您即興填詞的能力是天生的嗎?」陳達客氣地說著:「我那是什麼天才,我年輕時花了多少苦工練習,把喉嚨都唱啞了還不罷休。尤其,我常找長輩對唱,吸收他們的精華,久而久之,把本來是他們的就慢慢地變成我的了。」「您如何可以馬上見景生情,就地取材呢?」陳達笑著:「講破無值三個錢,[22] 你只要多觀察周遭的人、事、物,把他們的特徵,變成你的題材,難後掌握押韻就可以了。」。陳達講起來似乎不困難,但這應該是知易行難吧!


       


        一路上,陳達有時閉眼休息,有時吟唱歌曲。車子快到台北時,已是華燈初上時刻。他望了望窗外天上的月亮,見景而生情。用「四季春」的曲調,帶著幾分悵惘唱到:


        1.月娘光光隨車行,運命好壞天註定;


天生我是歹命子,人生路途足歹行。


2.咱對人好無人褒,好魚奉吃嫌臭腥;


為人設想無好報,人去財空逐項無。


 


        「阿達伯仔,您心情無好?」陳達感嘆一聲:「怨嘆啦!」。幾次的訪談之後,


筆者了解:陳達從小生長在窮困家庭,年少時期又遊走於恆春和台東之間,過著顛沛流離,寄人籬下的流浪式生活,心裡缺乏安全感。二十歲以後1925年),以近似「賣唱乞食」般的走唱生活,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。[23] 因此,陳達常自嘆自艾一生命苦。二十九歲1934中風的打擊,更使他認為老天對他不公平。他也一直提不起勇氣與人論及婚姻大事。其後,靠著土地買賣,陳達賺了一點錢。約在1949年,陳達愛上了鄰村一位盧姓的寡婦,陳達對她體貼入微,並且愛屋及烏,視她與前夫所生的孩子如同己出,扶養他們長大成人。[24] 可嘆的是,所有這些苦心都變成了一廂情願的犧牲。後來,伊人別戀,再嫁他人。陳達說:「這場十年餘,情義兼至的戀情竟換來我更為苦澀的人生。」。[25] 從此,陳達意志消沈,信心完全崩潰。真心換絕情的悲痛,使他產生不平衡的心理,陳達變得孤僻、不安,陷入他一生中最悽愴的灰色時期。[26] 陳達這些苦痛人生的際遇一直盪漾在他腦海中,也一點一滴反映在他的歌詞的字裡行間,及淒美的歌聲之中。


 


那一次的立法委員選舉,後來因台、美斷交而停止,現場特別節目也撤銷。回恆春的車上,陳達百思不解,再三問筆者;「為什麼美國和我們斷交,就什麼都不用做了。我難得來台北一次,一首歌也沒唱到,就這樣回去了!」我很難回答他這個問題。但直覺到,陳達的世界裡是單純的,似乎永遠只有月琴、恆春民歌和恆春人的故事。


 


有一段時間,陳達傷心到極點,精神一直萎靡不振,不再彈琴唱歌。但就在這山窮水盡的時候,陳達反而醒了過來,他說:「反正己走到最壞的盡點,沒有退路。況且,怨嘆何用呢!可能是我前生造孽太深,此生必須償還吧!」。陳達不再沮喪失志,不再怨天尤人,他平心靜氣承受前世因果的懲罰。他到處行善,深信積善必有好報,衹要今世所積之善,能超越前世所犯之惡,一切必將否極泰來。於是,他重拾月琴,夜以繼日的歌唱,雖然行動稍有不便,但不管是喜事或喪事,他必到場幫忙,唱歌為人祝福或撫慰人心。住在陳達小破屋對面的方瑞隆(1967生)回憶說:[27]


 


「我小時候,大約六歲左右,看到陳達幾乎每天午後就搬著一張舊藤椅,坐在陰涼之處唱歌,不管有沒有人聽,他都唱到太陽下山才結束。他是一位孤獨的老人。但陳達對我們這些小朋友不錯,他經常從小雜貨店買一些牛乳糖,裝在鐵罐裡。只要我們乖乖地聽他唱歌,唱完之後就有牛乳糖可吃。當時,恆春人普遍都貧窮,小孩子幾乎沒有零食可吃。因此,我們這些小朋友,常常時間未到,就先到陳達家門前等著。」


 


筆者曾問陳達:「那時,你的經濟來源怎麼辦呢?」。他說:「約1960年代之後,我被列為一級貧民,生活靠的是政府的救濟及愛好民歌的善心人士之贊助。」。[28]


 


五、陳達走出恆春唱到台灣各地


1970年,奇蹟出現在陳達身上,也許是他勤以唱歌、彈月琴及到處走動為人獻唱,產生物理治療功能所致,除了視聽問題外,陳達手脚礙幾乎已康復如初。但陳達認為:「那是我所積之善,已超越前生所造之孽。」[29]


 


        1967年被發掘,並受到音樂及文化界的肯定之後,陳達成為台灣的新聞人物。1970年代,台灣因受到1971年被逐出聯合國、1978年台、美斷交的衝擊,及國際外交空間的急遽縮小,而造成台灣人民的恐慌。但台灣人民也在此艱難環境的挑戰與不斷地自省之中,興起台灣意識的熱潮。文化界普遍追尋鄉土藝術文化的根,陳達成為當時台灣鄉土音樂的代表性人物。自1976年起,陳達的演出空間逐漸擴大;在恆春地區的活動少了,反而是足跡遍佈台灣各地。他南來北往,從台北的國父紀念舘、全國大專院校到鄉間的廟埕;從「民間藝人音樂會」、「國際藝術節」到「餐廳作秀」,陳達以樸實而獨特歌聲,唱出動人的詩篇,吸引了各地的鄉土音樂愛好者,也喚起許多人關懷台灣本土音樂文化和土地的情感。


 


19794月,他應邀到台北錄唱「陳達和恆春調說唱」的唱片。[30] 趁著到台北的機會,同月16日他帶著他和蔣經國的合照相片,想進總統府求見當時的總統蔣經國。結果,他不但被憲兵欄下,並被視為經神病患送到精神病院療治。在醫院中,他嚷著要見「老許」和「少年簡的」,[31] 但又說不出許常惠和筆者的名字來,而醫院人員也沒特別在意他在說什麼。等筆者見報去醫院看他時,他依然拿著和蔣經國的合照,堅持的說:「我那有什麼精神病,以前蔣經國確確實實曾當面跟我提過,還跟我照過相,是他叫我生活有困難就來找他。我有不對嗎?」就事論事,陳達確實沒有不對,是天真一點。在病房裡,他強調他是被壞人陷害,惡意毁謗他,導致他的聲名受損。他感嘆人生何以如此悲哀,為什麼壞人要陷害他,醫生也把他當瘋子看待。他堅持他是正常人,絕對沒什麼心理變態。於是,對著主治醫師他唱到:[32]


我被奸人害得名聲歹,我的命運那會這悲哀;


受著按呢的對待,事實上,並無什麼心理變態。


 


在醫院裡,陳達嘮搔不斷,他告訴筆者:「人若衰,種蒲仔生菜絲瓜。我從日本時代衰到中國時代。」他用台灣民諺比喩自己的命運壞到極點,種菰仔卻長出菜瓜來。而且報怨著,從台灣被日本管治到中國國民黨政權的統治,他從來都是惡運連連。陳達喜歡把筆者當成他的忠實聽眾,再次談起他的不幸:[33]


 


「日本時代,有一次有一個庒頭村民,因欣賞我的歌聲和歌中的感人故事,大家集資邀我去唱歌給他們聽。沒想到我正賣力演唱,而村民也聽得入神之際。日本警察却不分青黃皂白,就把我捉去關起來,理由是未經申請許可而從事職業性演唱。沒想到唱歌給人聽也會犯罪。現在我被當成經神病患者送到精神病院,不讓我走出醫院,這也等於把我關了起來一樣。你看,我的樣子不是好好的,那有什麼病。」


 


說著,陳達又以歌聲來說明他的為人,他強調他若真如別人所說,他是為非做歹之人,怎麼還有面子敢在社會與人相處。他就因始終待人不錯,所以我們這些舊識才會又到醫院看他。說著,陳達又唱了起來:


奸人相害到處講歹話,我若按呢就不敢出社會;


咱做人就要有頭佮有尾,按呢才會乎恁到這來相找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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